「我為什麼不能拍他們(災民)哭」?這句話如果一問出來,一定會有很多倫理道德的論述,再加上近來的受害者創傷研究,記者們的確很難招架;但是,如果換一個方式問:「我可以拍他們哭嗎」?這句話所要得到的答案,是需要更深層的討論,我的答案可能超出很多人的預料,從前兩天到衛星公會與在職專班針對日本海嘯與參與者對話,可以看出部分參與者的驚訝,沒錯,我的答案是:「可以」!但請不要看到這裡就打包走了,因為是有條件的,還要繼續看下去,為什麼?怎麼採訪?
條件一:徵求同意
很多記者面臨同一個困境,受訪者很少願意接受採訪,但公司叫我一定得拍,萬一我問了,對方不給拍,反而跑走拍不到,不是更慘!最好是趁對方不注意時,就偷偷拍,畫面反而好,人也表現自然,只要事後再詢問對方,萬一對方不答應,播出時馬賽克或是變音即可。這是風氣的問題,台灣的媒體被受訪者控告的案例不多,尤其是一般平民老百姓,所以記者多半還沒有保護自己的觀念。現在傳播科技發達,常見受訪者的「反蒐證」(就算報導時不具名,說是綜合報導也沒有用),萬一他不願意被報導,記者又硬採訪報導,往往記者就是準備請自己的休假跑法院,可能還要準備點訴訟費用,萬一公司在輿論壓力下犧牲你,把錯都歸在你身上,甚至還有可能飯碗不保。
上述的是恐懼訴求,我們應該再想想,為什麼受害者新聞我們就一定要訪問(sound bite)呢?台灣記者在性侵害、兒少的受害者保護上都能做到,為什麼其他類別的受害者卻不能放人家一馬呢?就用報導性侵害或兒少的方式報導,還是可以找到相關人對案情的解釋,或是發揮創意激盪出更好的報導方式。沒有徵求同意可能會帶來的傷害,我已在新聞學100期「新聞記者採訪報導受害者應面對的新聞倫理:多元觀點的論證」論文中詳述,請參考此文與達德中心的自學手冊1 。
條件二:節制的採訪方式
朝鮮日報3月16日的萬物相專欄,提到NHK在採訪災民時是體恤災民並避免干擾到災民,用字遣詞十分小心,都在NHK的採訪守則上規定好。據我所知,NHK的「新放送ガイドライン2008」,提到的不只這些,在第5章第7節「被害者の人権」、在第6章中的第9節「被災者への取材」都提到採訪時,必須有所節制,審慎考慮受災者與被害者的權益、悲傷與不舒服感受,並且將心比心。所謂的將心比心,絕對不是敷衍的跟受訪者說:「我瞭解你的心情」,因為沒有經過生離死別、被地震海嘯摧毀家園的記者,如何能瞭解他們的心情呢?達德中心的自學手冊1與4中,也特別提醒記者,讓受訪者回溯恐怖經驗是要考慮很多層面,記者要盡量讓受訪者擁有主控權,受訪地點、攝影角度、變聲處理與否,想跟誰一起受訪、有哪些畫面不想播出,使得回溯經驗的情緒波動能盡快恢復平衡。
記者也不能見獵心喜,發現受訪者眼淚在眼眶打轉時,就迫不急待地希望受訪者趕快流下淚來,甚至痛哭一番,不停地提出勾起痛苦回憶的問題,記得,記者的工作是傾聽。萬一受訪者情緒失控,開始哭泣時,記者也一定要忍耐不語,自學手冊中建議:
「精神科醫生Frank Ochberg 表示:『當倖存者在採訪中哭泣時,不全然表示不願意繼續受訪。或許有傳達、溝通上的困難,但他們常常想要說他們的故事。打斷談話可能會讓受訪者感覺不被尊重、剝奪說明的機會。記住,如果你認為這個採訪讓受訪者不快,或錯誤地解讀受訪者想要停止,而單方地中止採訪,那麼,你可能二度傷害受害者。』」
條件三:不渲染的報導手法
這幾天觀察台灣的媒體,有一點是讓我目瞪口呆的,當NHK與CNN的報導都中規中矩的時候,新聞室總是玩不出花樣吧?我發現大部分的新聞室都不是省油的燈,重新剪輯受災者的新聞片段,將外電中有關受災者,尤其是哭泣的受災者段落都剪出來,所以一則新聞中受訪者的聲音一下子說日文,一下子說英文,接者,負責過音的記者會將新聞稿重新寫過,寫得超級逼淚的,再用感性語調旁白,最後,就是配樂激起情緒上的波動。
常聽見的感官新聞(sensational journalism)可分成兩類,一是題材,二是形式也就是表現手法。感官的題材是以犯罪、緋聞、暴力、名人隱私為主的,但還是可以用非感官的手法來報導事件,也就是以資訊為主,但是如果新聞室慣用感官手法處理新聞,連立法院的會議新聞都可以處理得很感官而沒有任何資訊。災難新聞若是玩起感官新聞的表現手法,對受災者是極不尊重,對非災區的民眾也無法從新聞中學到任何資訊與教訓。
這次日本311地震與海嘯的新聞,引起許多批評,有些記者提出NHK的新聞為例子,不是大家都稱讚NHK新聞作得好,還不是照樣拍災民哭泣的畫面,沒錯,NHK也有眼淚,以我直接觀察NHK General,個人淺見是大部分災民新聞有做到上述三點,尤其是災民到現場尋找親人的新聞,也都不會有配樂與特效,相較於台灣新聞室非感官新聞的外電也要包裝成感官手法,是值得商榷的。
只要做到前三點,就可以拍拍手,很多新聞記者守則都有相同的論述,例如:公視2005年的節目製作準則,但是真正拍攝災民的原因,應該是要更深層的理由,就是幫助災民甚至非災民共同成長,也就是條件四。
條件四:有助於創傷後成長
訪問災民可以更有計畫與貢獻,NHK神戶放送局,從1995年1月17日以來每年都會製作專題節目,其中一種便是災民故事,不過他們的災民故事是十五年來的連續追蹤,他們有100位與他們合作的災民,每個接手社會線的記者都必須知道這些人背後的故事,及過去NHK針對他們做過何種專題,除了記錄他們創傷後的成長,也長期觀察哪一種政府災難救助可能出現問題,造成災民無法正常生活或是重建住宅,所以災民故事並不是只有賺人熱淚,教災民重新去回憶當時家中的死傷人數,又如何無法忘懷他們。災區民眾透過這樣的新聞,發現有很多跟自己一樣辛苦生活卻又樂觀面對的人,對他們有正向的影響,非災區的民眾透過災民的生活也能更為警惕防災的重要。
3/19日本時間10點多,NHK General採訪關西學院大學的室崎益輝教授,訪問要如何提供避難所的災民何種協助,例如:是不是要全部撤離到非災區的避難所,等到狀況穩定後再回到原居地,或是要開始注意受災民的心理狀況並給予協助等。室崎益輝教授對災民的心理特別重視,我在去年的日本之行,有機會向他學習,2010年阪神地震15週年,NHK神戶放送局特別與關西學院大學的室崎益輝教授合作,專門針對居民的心靈創傷製作報導,他認為媒體是提供防災資訊與災害教訓的重要角色,除了創傷後的心理成長,也是增加防災能力上的成長。
NHK大阪放送局的近藤誠司製作人,他報導災難新聞竟決定去念京都大學防災研究所(請見相關連結),他主張災難報導應是「寄り添い」的報導,也就是陪伴的報導,災難時,要依據民眾的需要提供資訊,災難後,不同於台灣的週年報導傾向於報導政府無能或是民眾的悲慘故事;將地震與其所帶來的教訓作為每年的「地域の課題」,關注民眾從災難發生的情緒劇烈變化到如何恢復平靜,適時配合學術的說明,讓民眾知道什麼樣的症狀或是情緒是正常的,可以如何抒解,諸多新聞的面向其實就是要與災民的日常生活連結,並提供必要的協助。
台灣離四個條件都還有點遠,對於記者的批評也流於內容取向,殊不知記者只是製造流程的一個關卡,新聞室愛感官,行政體系沒組織,所有的原因都淪為政治口水,新聞記者哪有餘力去準備更多背景知識、去瞭解災民的需要、去採訪報導對防災更有幫助的新聞呢?只能拍攝災民眼淚應付無窮無盡的收視率,但是記者一定要自強,以更好的創意說服新聞室的長官拋棄成見,相信嘗試就會有成功,埋怨只能原地踏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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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激有幸讀到這篇文章,不僅對新聞採訪有用,對擴展廣大民眾對媒體的要求也是有幫助的!請允許我在自己的blog上推薦這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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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有意義的文章,請允許我分享在FB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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