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8月28日 星期五

挺進文化的省思

莫拉克風災將近20 天,透過初步內容分析、實地觀察與訪談檢視最近的風災報導,發現如往常著重在受害者情緒波動的感官新聞外,「挺進文化」亦成為主流,連被視為模範的新聞媒體也「潦落去」。還好每個記者心中的「挺進」聖地--那瑪夏終於在軍方協調下,23號以共享(pool)方式讓第一手畫面平均分配,災區記者們頓時失去生活重心,新聞熱度慢慢從災區挺進轉到新流感疫情。

那瑪夏密碼被破解,真正的懸疑衝突點立刻消失,挺進已經不再需要,但是在這十多天中,有多少記者在缺乏專業訓練與專業設備下,徒手跟著搜救總隊挺進災區,還好,沒有任何壞消息發生,但是也是很多有驚無險的畫面,有的記者強行渡溪差點被急流給沖走,有的記者只跟著當地人就走入森林中差點失蹤,還有搶搭軍用直昇機、搭乘危險流籠、進入土石流警戒區,每個挺進記者們傷痕累累。但這些敬業的記者們,即使水迅速淹到腰部,流籠搖搖欲墜,溪流湍急,千鈞一髮之際也不忘趕快做個stand upper(記者出現在鏡頭前報導)或是假Live(假的、預製的現場連線),這樣的挺進文化妨礙救災工作、危及記者生命卻沒有人制止。


記者們對自己的安危也許有感知、也許無知,但也無可奈何?每個新聞室都會不免俗地發個簡訊,但是又希望能領先各台先發現被土石流掩埋的村莊,一個記者挺進了小林村成為英雄,在正面鼓勵、負面壓力與繼續挺進的氛圍下,又開始將寶來、錫安山、那瑪夏當成目標,記者在自我實現的驅使下,在收視率的壓力下全都豁出去了。有的新聞室還會發紅包,發的時間點與動機若是慰勞辛苦值得稱讚,發的時間點與動機要是鼓勵挺進則要檢討這種暗示行為。


921大地震、娜莉風災、敏督利風災到莫拉克風災,台灣的天災難免,但是每次災難新聞採訪就只能不斷複製錯誤經驗,首先記者到災區報導災情到底可以能多深入,不像刑事命案現場已經發展出警戒線等相關規定,減少記者妨礙救人與破壞現場的機會。早期記者各憑人脈與實力搭上救難直昇機,這次軍方再受批評後終於明令記者不能私自搭直昇機,卻沒有配套措施讓記者能深入災區取得畫面公諸於世,讓更多人力與金錢投入,記者只能將自己當成搜救隊員挺進災區。


記者模仿搜救隊員挺進災區已不可取,記者不斷吹捧自己的危險行徑更該視為病態,也許是記者的好勝心驅使,但這一幕可能對很多記者而言亦十分熟悉:新聞室內的主管觀看一整排的電視螢幕,看到某台記者拍到危險渡溪鏡頭,一通電話打給負責區域的記者質疑:為什麼沒拍到?這位主管可能忘記剛剛才覺得這位記者拍了一個有意義的故事,他們哪有時間兼顧那麼多事呢?要是記者回報,那個其實不是災民渡溪,是記者強行渡溪差點被沖走,主管即使不敢明說那麼好的畫面你怎麼不跟進,也會暗示一下,「某某台都到哪了,你現在在哪裡?」


針對災難與社會案件的新聞採訪應該有更多的考慮,災區居民的創傷是否應該被無限制放大或是作為催淚工具?記者報導如何協助災民而非造成二度傷害?災區採訪應該開放哪些區域?哪些區域應該禁止?政府單位提供的採訪協助為何才能讓資訊流通、第一線記者的後勤補給需求、記者可能有的創傷經驗與抒發方式等等,這些議題需要更多討論的時間,但有件事可以立刻做到就是基本的採訪安全。


也許業界對於將災難報導給予限制感到不合於現代的新聞競爭,但是新聞室對於記者的人身安全考量未提出說明前,應該暫停明示或暗示記者挺進災區的言行舉止,記者們也應該深思採訪這種災難已經形成的新聞,卻刻意排演成比到戰地採訪更危險的戲碼,這樣的比重適當嗎?這樣危及生命值得嗎?萬一發生意外,家人可以承受嗎?若是這些問題都還未思考前,記者也還沒有定期參加救難與體力訓練,還是多找點故事,多檢討發生原因還比較切實際也更有益處。

2009年8月23日 星期日

災區親身觀察 II

我這幾天在災區進行我的創傷與新聞研究,我對「挺進」文化也很擔憂,完全沒有任何裝備與訓練的記者,硬是要跟著搜救總隊爬進去,幾位有被水沖走與失蹤經驗的記者,在訪談中提到,他們在我的訪談前根本沒想到這件事,有一位則是說自己的失蹤經驗讓他想起平宗正事件,才讓自己挺進前先想想安全問題,但結果還是得挺進災區,那瑪夏是大家的挺進目標,記者們一方面收著公司貼心的注意安全簡訊,一方面收到挺進的暗示與明示,少有記者想到後果,這位有失蹤經驗的記者說:「大概只有800萬撫卹金,加上總經理到我的靈前上香」。

待續 Julia in 六龜

災區親身觀察 I

學生跟我陸陸續續在這兩個星期進入災區觀察記者採訪,並訪問一些記者與特派,記者工作既辛苦又矛盾,學生、記者或是參與其中的人都在部落格記錄他們的心情,摘錄在下方:

災區現場的採訪觀察和反省 Claire


消失的小林村~(一)親愛的災民,對不起~ 小記者的隨想日記


我賺的真的都是血汗錢啦~不信看這則颱風的報導啊~ 小記者的隨想日記


apophoto煙斗客的重機日記 煙斗客

2009年8月17日 星期一

創傷後壓力症候群

風災過後第十天,一些精神壓力所導致的異常情緒與行為陸續出現,今天節錄一些報紙新聞與臨床心理師所寫的文章,可以發現抒發情緒找尋支援是共同點,不只受害者,記者也要注意情緒問題。

第一篇:

心靈重創 母抱子二小時不動

中國時報【張翠芬/台北報導】
許多收容所的災民陸續出現失眠、焦慮、恐慌等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為協助災民安定身心,衛生署決定,今天正式啟動心靈重建精神醫療網,已有十三家災區醫院已投入災後心靈重建。

第二篇:

聯合報安康重建專欄

信‧運‧同‧轉 安心四寶送災民 【聯合報╱黃龍杰】
黃龍杰/北市中崙諮商中心資深心理師、臨床心理師公會全聯會常務理事
88風災,重創南台。從電視直播畫面,全民都目睹了災民呼天搶地的畫面。所謂「心理創傷」,就是指經歷人身安全的威脅,或親眼目睹悲劇性的畫面,如村落家產被沖走,或猝不及防喪親喪友,因而驚嚇、焦急、憤怒、自責的反應。

2009年8月12日 星期三

88風災,您的採訪心得

88風災重創中南部,新聞室出動記者到各個災區,面對這一連串的生離死別與採訪壓力,請您跟我們分享您的看法、建議、關心的議題等等,您也可以透過traumanewswatch@gmail.com與我聯繫,感謝。若您對採訪受害者有任何疑問,也請參考由美國達德中心Dart Center所製作的中文版「創傷與記者」的注意事項。

新聞記者採訪報導受害者應面對的新聞倫理:多元觀點的論證

新聞記者採訪報導受害者應面對的新聞倫理:多元觀點的論證
新聞學研究第一百期
許瓊文
《摘要》
新聞記者喜歡追逐採訪受害者與家屬,無視於二度傷害與新聞倫理,常常受到輿論批評,而記者應該如何採訪受害者與家屬才能避免二度傷害,符合新聞倫理?本文發現一般新聞倫理理論所提倡的目的論(teleological),在訪問受害者的情境中是有問題的,在深度訪談受害者並與心理、社會、法律與新聞從業人員進行焦點團體後,本文建議增加採用傾向於義務論(deontology),及現代康德主義中尊重自我決定為採訪受害者的倫理哲學基礎,發展出符合情、理、法的採訪原則。
關鍵詞:新聞倫理、社會新聞、犯罪新聞、受害者、目的論、義務論、結果論

2009年8月9日 星期日

認識新聞與創傷

為什麼創傷(trauma)這個心理學中的專業術語會跟新聞連結?緣起是犯罪、司法、天然災害等社會案件多半跟人員死傷有關,也就是讓當事人或參與者都面臨到突如其來的生離死別經驗,這樣的創傷經驗在處理不當的情況下,會有嚴重的後果,不只造成個人(受害者、記者、救難人員與閱聽人)身心受創,也讓相關組織(新聞室與相關救難單位)與社會面臨到不可預見的問題。
新聞與創傷有三個面向可以討論,一是,新聞記者應該如何採訪遭遇創傷事件的受害者及新聞的再現;二是,新聞記者在採訪時可能遭遇到創傷、應該如何面對與解決;三是,透過新聞的再現,創傷新聞會對閱聽人造成何種影響?

通常把這個概念介紹給新聞人員時,總會有幾種質疑說法:首先是記者是為了民眾知的權利與公共利益,不得不採訪受害者;要不然就是已經用馬賽克處理了;別家都採訪有畫面聲音,我漏不起,只好跟著追受害者。而關於記者也可能有受創經驗,質疑的說法是,好的記者是可以達成各種任務,會受創就不夠資格當記者;更甚者問什麼是創傷?曾經有記者受創嗎?當然,閱聽人的部分是從未被列入討論。

本文將簡短介紹第一與第二面向,新聞再現的部分, Chermak(1995)在Victims in the News書中提到新聞媒體把受害者當作開創與維持新聞市場的工具,尤其是受害者有激烈情緒反應時更是增加「新聞性」與收視率,因此追逐受害者變成新聞媒體的「黃金定律」。台灣媒體不惶多讓,筆者研究2005年的受害者新聞再現,發現台灣媒體的最愛的是現場音:法事、嚎啕大哭、呼喊名字等,並且近距離拍攝,也顯示台灣記者不顧受害者隱私。

接著,筆者又訪問在文本分析中違背新聞倫理的記者,發現記者的出發點多半自認為是為了公共利益與知的權利,或怕新聞競爭中處於劣勢,即使百般不願意也只能隨波逐流,也有人承認是為了搶獨家。有的記者明顯違背新聞倫理,但是若將公共利益與知的權利拿來當擋箭牌也是五十步笑百步,因為記者們所持的都是目的論(teleological)的新聞倫理,認為最終結果是有益的,對程序正義的要求便不注重。這就是因為記者一向不把受害者當成倫理情境的行動者之一,不太考慮他們的需求,認為只要有馬賽克即可,卻忽略採訪這個行為本身就是傷害,打了馬賽克又有何用呢?

無論是新聞傳播教育或是在職教育,沒有人受過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的相關訓練,也沒有因此發展出訪受害者應注意的事項及倫理守則,有的只是便宜行事的條文:「注意受訪者的感受之類」的八股教條。筆者在深度訪談受害者並與心理、社會、法律與新聞從業人員進行焦點團體後,建議增加採用傾向於義務論(deontology),及現代康德主義中尊重當事人自我決定為採訪受害者的倫理哲學基礎。尊重受害者的自決也許會在引起質疑聲音:只要有人追受害者,其他媒體一定跟進。

但筆者認為現在一般媒體對強暴受害者的尊重,就是經由不斷地學習而來,哪一家媒體敢一意孤行暴露受害者身份,一定大受撻伐,我們需要的就是這種氛圍,筆者在新聞學研究第一百期有提出建議方法,請參見文章。

另一個需要記者與新聞室注意的是記者的創傷,大園空難的悽慘烙印在許多記者心中,好些人必須透過心理諮商等方式,才慢慢脫離惡夢與飲食不正常的影響,國外的戰地記者經驗,或是同是第一線工作的員警及救難隊員的相關研究,更是提醒我們:記者絕不是「鐵石心腸」,毫不受影響。這樣的創傷會影響身心、工作、家庭生活甚至一生,台灣的新聞界還沒開始面對著個問題,也在「記者無敵」的氣氛下被忽略,但是筆者在初步的問卷調查中發現長期跑社會線的記者與跑其他路線的記者,在回答創傷問卷時有明顯差異。

這樣的警訊不該被忽視,台灣還沒有建立完整的研究論述前,筆者建議有類似經驗的記者可以互相討論,藉由同儕的鼓勵與經驗傳承,得到精神支持。也建議新聞室要有配套措施支持記者,例如:採訪重大傷亡事件,記者要如何調派才不至於將重擔落在某位記者身上,或是事後要有支援系統安撫記者。記者受傷了,住院期間也許不扣假,等到出院了,卻要由受傷記者去跟其他記者換假才能回家休息,或是還要求必須輪值辛苦的小夜班或大夜班,這樣的制度是有問題的,「帶人帶心」也許是句俗語,卻也是目前研究的建議。